《春蠋还青》
(耶斯,灵感来源于秋鳸窃蓝。
(并不是两个人的名字,以角色代称,但是确实是他俩的原型,不喜请退🤺(bushi)
“嘿,你愿意——我是说如果,”稻草陷进去的眼窝努力向天空中瞟着,“你飞累了吗?可以落到我肩上休息会儿的。”
他关注这只小鸟儿有几天了,好活泼好年轻的一只,连绒羽都未褪,也不怕他,每天像只灰扑扑的小毛球,炸着小翅膀绕着他乱飞乱叫。
那鸟儿听完就在半空徘徊着,吱喳啁啾许多声,最终还是一收翅膀俯冲下来,噗一声轻响,稳稳地站在了他肩头。
“早啊小鸟儿,你多大?”稻草人摇了摇头顶的茅草杆,算作招呼,“我已经站在这儿一年多了,衣服都要破了,嗐,我看那个把我扎起来、又戳在这里的老头子是真的很懒。”
“我知道那个老穷鬼,懒死了真的,家里几个孩子都吃不饱饭。”小鸟儿在他细细的竹竿胳膊上蹦跳着,“我今年才破壳啦,你比我大诶。”
“你不怕我,我喜欢你。”
稻草人很坦诚,头顶的干草在草帽下翘起来,随着风一摇一晃。
“别的鸟儿都不敢落在我身上,明明我也不能怎么样他们。”
“我好无聊啊。”
小鸟儿很安静地听他讲完,歪了歪头,“以后就不无聊了。”
“我话很多哦,你不要烦我。”
小鸟儿没骗他。
稻草人在认识的第三天就情不自禁的感叹,“小鸟儿,你话好多。”
鸟儿埋着头梳理自己淡灰的羽毛,闻言嫌弃地嘁了一声,“烦我啦?前几天还说自己无聊。”
“不烦,”稻草人摇不了头,只好一叠声地重申自己的观点,“不烦的,可喜欢。”
小鸟儿终于从胸口抬起头,骄傲地一抖理得蓬松的绒羽,又聊开了,“我跟你讲,我今儿飞出去好远,看见就老穷鬼他家那婆娘,又拎着他耳朵骂他不干正事嘞……”
叽叽喳喳,吧啦吧啦吧啦……
正午的阳光太毒,再勤快的农民也躲回家歇晌了,只剩一鸟一“人”在田中间聊得火热。
没有人也没有鸟来打扰他们,偶尔会有青虫探探头,看一看是谁在大中午的田里聒噪。
一转眼就被小鸟儿叼在喙里,转过头绕着稻草人飞了几圈儿,欣喜地炫耀着自己的战果,又翻飞着把虫子送到稻草人眼前,像吓唬又像亲近。
“小鸟儿,”稻草人很无奈地唤他,没什么表情,但听起来在笑,“你又淘气。”
多淘气,多可爱。像星星眨眼,像小雨滴答,或是说得更方便劳动人民理解一点——像秋收时节满地咕噜咕噜乱滚的小土豆。
当然淘气只是偶尔,有时,小鸟儿也会安静下来,依恋地偎在他肩上,蹭着他稻草编成的侧脸,柔软整齐的羽毛被支棱的硬草杆戳乱。
他讲那些东家长西家短的事儿时,稻草人总是在笑,硬硬的轮廓上,会有草纹织成浅浅的笑影儿,看起来就很喜欢他的小土豆,啊不是,他的小鸟儿。
那只灰扑扑的小小的绒球,也会衔来野花戴在他头上,虽然一会儿就被风吹走。
于是很多次之后,小鸟儿学会了用喙和爪将花草绕起来,折成小小的花环,挂在稻草人高高凸起的鼻梁上。
他会在晴好的日子里绕着他一圈圈上下翻飞,开屏似的抖开不太大的尾羽,清亮亮地欢唱一些稻草人听不懂,但鸟儿们生来就会的古老歌谣。
调子缠绵又轻快,通篇是没什么意义的炫耀和殷勤,没有任何鸟儿被教导过什么时候该唱这支歌。
但所有鸟儿都知道,当你那颗轻而小的心脏怦怦乱跳,一看到眼前的另一只鸟就停不下翅膀,忍不住想绕着她或他飞舞、演讲、高歌、炫耀羽毛时——
就是唱这支歌的时候了。
候鸟飞归时是早春,正农忙时,小鸟儿与稻草人聊得正热闹时是盛夏,每天数不清次数地梳弄羽毛,啄掉最灰的,留下已经泛了些蓝的。
“多疼啊,”稻草人颇反对,纠结地看着掉了一地的绒羽,“挺好看的,别啄了好不好。”
“这福气给你要不要啊?”小鸟儿忿忿地在他肩头跳来跳去,把新啄下来的羽毛插在他头顶,“灰不溜秋的,丑死了丑死了。”
然后在稻草人心疼的叹气声里飞起来,绕着他慢慢悠悠地打着转儿,一会儿抬起翅膀,一会儿露出肚皮,“好看吗?好看吗好看吗!你看我尾巴,都蓝了诶!”
“好看好看,行了吧,”稻草人一副很失落的样子,“怎么蓝的羽毛都这么长,炸不起来了。”
不可爱了都。
“好看就从了我嘛。”
冷不防小鸟儿一个俯冲,落在他鼻子上,歪歪头,啄了他一下,“长羽多好啊,飞得高,淋雨了还不会湿。”
“喜不喜欢嘛!”
话真密啊,稻草人无奈地盯着鼻子上初具流线型的小鸟儿,稻草压成的眼窝快要对眼儿。
“喜欢…”
小鸟儿在他面前终于不遮不掩地展开翅膀,大喊着快看我快看我我全蓝了时,就意味着秋天走近一半了。
又是一年秋收时。
稻草人依旧百无聊赖地立在地里。
农忙时节,那老鬼虽然懒,也在地里起早贪黑地收庄稼,他女人拉扯着两个大孩子,还背着一个小的,在地里直不起腰地割了又割。
小鸟儿,哦,现在已经是个半大鸟儿了,仍在空中高飞着,偶尔洒下呼哨。
主要是怕稻草人无聊,因而宁可离那帮拿弹弓的小崽子远远的飞来飞去,也不时吸引着稻草人的目光。
田间地头根本没地儿给他落脚,那帮小孩儿一刻不停地预备着瞄准他,因此一天下来累得要死,稻草人嗡嗡嗡说了几句什么,离得远,风又大,他啥也听不清。
估计是骂他蠢,让他快飞走休息会儿的。
谁要听他的!小鸟儿喜滋滋地又打了个旋儿,一蹬麦秆扑腾起来,衔着老大一条青虫——并不吃,预备着晚上拿去给他的稻草人哥哥显摆。
夜幕四合。
农民家的两个大孩子跑过来,给稻草人的脖子上扎了红布条,衬着破烂的衣服,显出某种古怪的漂亮,孩子们咯咯笑着拍手,八九岁的,五六岁的,和刚会小步小步走的,都绕着稻草人追着跑。
偶尔扑通摔地上一跤。
远处传来锣鼓和村里的唱戏声,热热闹闹的,让田间遥远清冷的空气也感到振动。
小鸟儿仗着小孩儿晚上没拿弹弓,又个子太矮够不到他,就缩在稻草人的脖子旁,贴着红布条,望着昏沉暮色。
在与柔软羽毛贴合的麦秸处,他突然感到某种温暖——与巢、蛋和幼雏无关,而作为一只鸟儿的,他此前从未感受过的幸福。
日子就在繁忙的车车谷粒中被拉走,稻草人偷偷摸摸在身上藏下许多麦粒,晚上就献宝似的抖出来给小鸟儿。
他也只给得起这些。
而他的灰蓝色的小毛球,每次都会腾起翅膀拥抱他,踮起红爪尖啄他草编的侧脸。
为过冬而生的绒羽越长越厚,曾经啄掉自己很多毛的小鸟儿,现在一根也不敢多碰了,偶尔掉根毛都要心疼得不行。
但气温还是慢慢地降下去。
最后一批鸟群在空中呼唤他,警告着,再不走,可就真的没有鸟儿给他引路了。
快走,快走!稻草人也在背后急促地催他,你第一年越冬,自己飞不过去的,还不赶快跟上大部队!
小鸟儿就绕着他又飞又蹭的,长长的飞羽几次擦过他脖子上的布条,稻草人觉得幸好自己没有表情,因为他、他刚刚,啄,或者说亲了自己好几口诶……
和以往那些轻快的,撒娇似的啄吻都不一样。
稻草人安静地望着那一片蓝色消失在远空。
侧脸麻麻的,还留着鸟喙坚硬的触感,肩上仿佛还停留着一双红色的、细弱的爪。
让他想起今年初秋的雨,大颗大颗的,砸下来很冷,又很缠绵。
冬天因寂静而显得漫长、昏沉,因单调的,叠在一起的日子而又显出短暂。
他的帽子在大风雪里被吹歪了,红布条给雪水浸得褪色,意识早在看不见尽头的白色中荒芜成浑浑噩噩的一片,雪粒和沙石拍打着干枯的麦秸,搡着孤单的灵魂蜷成一团。
雪浪漫过三九四九,草扎的耳朵听过隆冬鼓声,村子离他很远很远,过年时的热闹听起来如同遥远的梦境——如果稻草人也做梦的话。
春天,春天还有多远?
远成天边的一个小蓝点儿,在某一个晴空朗照的下午,啪一声抽在他被吹歪的草帽上,一翅膀又给掀回了当间儿。
清亮亮的鸟鸣又响彻未化的雪野。
稻草人又惊又喜,还有点后怕,“雪还没化完啊,你怎么找回来的!”
你怎么,你一只一岁大的鸟儿啊,怎么认得路的…郊区那么多打鸟的网和铳子,城市里那么多野猫,你怎么回到我身边来的……雪还没化,你一路都吃的什么啊……
他紧张得声音都在颤,但小鸟儿只是抖了抖羽毛,“你少管,反正我想你了,我就回来咯。”
……
稻草人沉默了很久。
然后抖了抖头顶的草杆儿。
窸窸窣窣声里,掉了一地麦粒。
“……去年给你攒的,还剩了点儿没被冻坏,”草编的嘴,有点儿笨拙,“来早了也好,嗯,还没发芽,都能吃。”
“但是也别再回这么早了。”
“……”
他又沉默下去。
小鸟儿低头啄着谷粒,终于拨冗看了他一眼,歪歪小脑袋。
“噢。”
反正你也拦不住我。
喜燕的风筝,在初春还没播种的野地里一荡一荡,飞得不高却很欢快。
“我抬不了头。”
“我讲给你听嘛!”
稻草人的眼前依旧是广袤的田野,背后是奔跑的孩子们,和低空晃悠着的风筝。
小鸟儿在他肩上蹦蹦跳跳的,有声有色地描述给他听。
挺好的还。稻草人在心里默默说,这一年真的很棒,很有意思,很…很幸福。
要是他能一直陪在我身边,多好。
然而不被打扰的日子总是短暂的。
农民要吃饭,就要种地,要烧荒和播种。
春天一年一度的烧荒,是稻草人难得的能离开土地,仰躺着看一会儿蓝天的时候。
火势在隔断带外蔓延,热浪烫皱了空气,烫暖了早春清冷冷的天色。
像温了三道的酒。
稻草人说,“天好高,好蓝。”
小鸟儿说,“秋天的时候更高,更蓝。”
好像这次回来,我是说我感觉——稻草人默默地想——我怎么觉得他长开了好多?换过两三次毛后,好像更漂亮了。
虽然还是小小的一只,但就是怎么看怎么觉得精神,深蓝的羽毛闪着金属的光,阳光下折射出某种优雅又伶俐的好看。
飞起来时就更漂亮。
“怎么一有空就跟我这儿唱歌跳舞的啊?”稻草人半开玩笑地问,“你是要讨老婆了吗?”
小鸟儿瞪圆了眼睛,较真儿似的跟他急,“搞什么搞什么啊!”也不多回答,只一个劲儿翻飞着,问好不好听,好不好看。
稻草人赶紧应承他,“好听好听,好看好看。”
“喜不喜欢嘛!”
“……喜欢、喜欢啊!”
小鸟儿这才舒心,哼着歌儿又落回他肩上。
稻草人避开他的目光,轻轻松了口气。
盛夏最少不了是啥。
大雨啊。
“用你说哇?”
小鸟儿缩在一边的地上,淋得透湿,还在哆哆嗦嗦有气无力地还嘴。
天杀的附近怎么就一棵树都没有呢。
稻草人的草帽也被吹得东倒西歪,麦秸草杆都乱七八糟地支棱着,噼里啪啦往下滴着水珠。
雨水从草帽的缝隙淌到他脸上,流过凹陷的眼窝和凸起的、歪斜的鼻梁。
“过来啊,”稻草人还在费力地招呼他,“我刚发现诶,我衣服底下,嘿,你看到没有,这儿淋不到。”
来我怀里,躲躲雨,躲躲风吧。
碎布条和稻草,也能撑起小小的巢。
立秋至,斗指西南,阴意出地,一候凉风至,二候白露生,三候寒蝉鸣。
一年最后的伏天里,暑气将尽犹有余威,弯腰划拉着麦子的农民一家,集体头也不抬忙得大汗淋漓。
小鸟儿依旧在高空飞着不落,底下的小孩子拾着麦粒,偶尔抬抬头,试图用弹弓瞄准他。
他扑扑翅膀,飞到最大的孩子头顶,噗一声投下一坨白色炮弹。
小孩儿尖叫一声,狼狈地抬起袖子擦擦后颈,抬头骂骂咧咧地诅咒着他。
小鸟儿飞得远了些,翘翘尾巴,可得意。
白天忙着糊弄五脏庙、躲小兔崽子们和逗稻草人开心。
晚上就缩在对方肩上睡觉。
小鸟儿:这有任何问题吗?
别问,问就是候鸟不筑巢。
稻草人迟疑了很久,才揭穿他,“你别骗我,我说不定还看见过你爹你妈在草窝里羞羞呢,鬼的不筑巢。”
小鸟儿恼羞成怒地去啄他耳朵,“没窝!就是没窝!去年还小,不会!今年大了,还是不会!你这儿不让我睡吗!”
稻草人不堪其扰地叹气,好好好让让让行了吧,怎么还有鸟儿不筑巢啊?
小鸟儿又骂了一句,埋着头蜷在他肩上,还是跟小时候一样不设防,睡得差点掉下去。
稻草人只好尽力支起了旁边的草杆,给他挡着掺夜露的风。
“不是,讲道理,我真的没注意。”
“不会有事的啊,我以后会看着点啦。”
“……哎呀。”
任由小鸟儿叽叽喳喳蹦个不停,稻草人还是铁了心不跟他讲话。
很难办啊。小鸟儿沮丧地蹲在他头顶,右边翅膀上长长的飞羽少了两根。
“下午你到别的地方去。”
很久,草帽底下才传来闷闷的回应,“不许在这儿晃悠了,我哪有那么无聊。”
“你上午吓死我了,就差那么一点儿……他们真打着你,怎么办?”
好吧。小鸟儿一拍翅膀回到天上,跟他说,晦气。
晦气,稻草人附和了一声。当人很难,不当人更难。
活着真是晦气。
就这么着,好容易才算熬过了秋收季,稻草人偷偷跟他说,今年趁人不注意,多存了好多粮。
小鸟儿也跟他嘀咕,那老头儿眼花了吧,今天还看他出门差点绊一跤,要完犊子。
稻草人很想抠抠自己的稻草耳朵,你哪儿的鸟啊,怎么口音跟我似的。
小鸟儿趴在他耳边,理直气壮地回,我当然是北方的小鸟啦,只是在南方长大换羽啦,你不是还看见过我爹我妈羞羞嘛。
……
“我那就随口一说,”稻草人很艰难地解释,“我都不认识你爹妈。”
小鸟儿笑得东倒西歪,然后问他,“所以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小声?”
万籁俱寂的秋夜里,只有蟋蟀还在瑟瑟颤鸣,月光静静的,泼洒下大片清淡的白。
“因为刚刚,”稻草人清了清嗓子,“刚刚在讲那个老东西的坏话嘛。”
“不妨再坏一点,”小鸟儿贴近他,蹭了蹭,挑了个熟悉的地方趴下来,“啊啦,我明天还打算飞到他家烟囱里拉屎呢。”
“……”
稻草人很绷不住地噗嗤一声,小鸟儿站起来,在他肩上跳来跳去,叽叽咕咕地唱着歌,笑得很坏。
虽然稻草人管那叫做淘气。
就这样啊,就这样吧。
好又如何,坏也罢。
你年年冬天都要回南方的话。
我就年年藏好麦粒,等你再来。
“又回来这么早。”
是那种早有预料的,欣喜的责备。
小鸟儿浑不在意地扑在他肩上,“你看你看嘛,这个季节这里都没有花。”
“这是我们那儿开得最大的一朵哇,”他把淡紫色的小花戳在稻草人耳尖上,“虽然一路上都被冻蔫了……”
“但是也很好看啊。”
没有表情的稻草脸,看起来也是笑眯眯的。
这是小鸟儿破开蛋壳来到世界上的第三年,是稻草人被扎好戳在这里的第四年。
互相都占据了超过半生的岁月,惯了短暂生命里对方的存在。田野里荒芜的早春,单调的盛夏,因着彼此变得年年都值得期待,漫长又温柔,青虫都可爱,蝉鸣都轻快。
“啊呀,春夏还是很漂亮的嘛,”小鸟儿反驳他,“春天有花啊,有小草芽,还有雪化了之后躺在地上的好多种子。”
“还有蝴蝶和虫子,完全可以吃个够了是吧?”稻草人撇撇嘴,揭穿他,又有点向往,“我要是也会飞,该多好啊,哪怕不是鸟儿,是蝴蝶蛾子也可以啊。”
小鸟儿歪歪头,突然扑出去,捉了一只粉蝶吞下,咽了咽嗓子,“蝴蝶不好吃的,建议当蛾子。”
“……”
稻草人哭笑不得。
小鸟儿又蹭蹭他,“要是我是只老鹰多好,我就能抓起来你飞走了。”
“带你看看到处的好风景。”他接着说。
让你陪我一辈子。
这句话却咽在肚子里,没说出口。
“听起来不错,”稻草人轻轻应他,“看来要等下辈子。”
“下辈子就下辈子。”
远处一只蚱蜢正在起跳,小鸟儿蹬了他一下,又扑了出去。
日子过得很快,他们仿佛只有彼此。
这就很不对劲。
数不清多少次看着其他鸟儿成双成对飞过时,稻草人终于担心地问他,“你,你老婆孩子都在南方吗?不回去看看真的不担心?”
“啊?我们都是候鸟啊,谁留在南方。”小鸟儿愣了下,终于反应过来,顿时急了,“不是,谁他妈有老婆孩子啊!我我我一直清清白白一只鸟好吧!”
稻草人也有点懵,想想季节没错啊,是求偶季,又盘算下小鸟儿的年龄,“你都三岁了吧,还不找老婆生蛋养孩子啊?”
你不对劲啊你这小鸟儿。
对方就不出声了,又往他脖子里缩一缩,骂了一句他妈的,风真大,你说啥?
别闹,稻草人想怼回去,这大夏天的,没风没雨,天天都要热死了。
但是他闭了嘴,琢磨了几秒,感觉隐隐约约地明白了什么。
不过他并不打算劝。稻草人低头,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破布和脱落得不剩几根的草杆。
反正也没几天好活了,他自私着呢。
秋末。
小鸟儿——哦,现在得是成年的、漂亮的公鸟儿了,虽然稻草人还是习惯叫他“我的小鸟儿”——疲倦地从远方飞回来,停在半空盘旋着,预备等这一家走了就落下来休息会儿。
农民呸出嘴里的草叶,胡乱擦了把汗,往小推车上拾掇着麦穗,又打量着稻草人残破的身子和碎布条,“破成这样了啊,今年冬天扛回去烧了吧。”
他老婆理也没理,拉着车走远了,孩子们抱着盆盆罐罐跟着,一路弯腰捡着麦粒。
小鸟儿急得在他头顶乱转,绕着他又飞又啄,最终还是没什么办法,只能一泡屎拉在了该农民的草帽上。
不过农民也没能带走稻草人,“倒霉催的!扁毛畜生!”
他连连骂了几句,一伸手搬稻草人,那蠢鸟就扑下来啄他眼睛和后脑勺,只好放开手,打算明年烧荒时把稻草人连带着一起烧了。
“晦气!”农民又骂,低头愤愤地盘算,“他妈的,冬天又要多捡一捆柴。”
小鸟儿跟在他后头也在骂,“晦气!你家烟囱里必全是鸟屎!你家饭锅让老鼠撒尿!你家墙根儿全是耗子洞你家鸡被黄皮子掏!”
“还是你会骂。”稻草人由衷地赞美他。
而小鸟儿眨巴眨巴眼,突然就扑到他肩头,叽叽喳喳地哭开了。
这年,他决定留下来和稻草人一起过冬。
稻草人偷偷藏了许多谷粒,祈祷着省一省但愿能够用,小鸟儿把掉的毛都攒起来,塞回自己身上,又问准备飞走的其他鸟儿要了些绒羽,把自己塞得胖了三圈儿。
冬天第一场雪落下时,小鸟儿哆哆嗦嗦地蜷在他草帽底下,仍然探出一个小脑袋,让雪染得洁白,更衬得羽毛在冰天雪地里蓝得发乌。
头一次看见雪啊?稻草人嘲笑他,快回来,一会儿冻死你。
小鸟儿罕见地沉默着,半晌,才顶着一脑袋白毛回来,抬头望望稻草人落雪的草帽。
多好,他想,这是人类的浪漫吧,一朝同淋雪,今生共白头。
稻草人指挥他趁雪停时刨开地面,拽出许多草根和埋藏的草籽来。
“夺笋呐,”小鸟儿一边不甚熟练地编织着草根,勉强给自己做了个半球形的巢,就搭在稻草人肩上,一边啄着湿冷的草籽,“这片的草都让我挖绝户了吧。”
“阿弥陀佛,”稻草人平伸着竹竿的胳膊,“就当做老衲拱了拱手吧——死道友不死贫道,感谢小草道友。”
然而小草道友差不多都奉献了九族家谱,等到了隆冬时节,稻草人还是只能很愧疚地摊摊手,虽然他的手一直是摊着的,好吧,意思只是说他……
“我真的没办法了。”
我身上都是干草,你吃不了,连虫子都不愿意啃我一口。
“我,我也许有,”小鸟儿犹豫着,“哎呀你别管了,我去去就回。”
多漂亮的蓝鸟,多蠢,都不知道飞走越冬。
这可比那些麻雀漂亮得多。
没过多久,全村的小孩儿都知道了附近有一只饥饿的蓝鸟,他冒险去跟这些没翅膀的二足兽斗智斗勇,只为抢一口扣鸟的编筐下的麦粒。
好几次差点儿没回来。
靠一些眼拙手慢的小孩子,靠一些轻飘松动的编筐,靠一些离得远的草本道友的舍身接济……小鸟儿到底还是勉强活着了。除夕那天,他甚至飞到村子里,趁人人都热闹的时候偷了一小块红布条,费力地换下了稻草人脖子上脏旧褪色的结扣。
“好看吗?”
稻草人轻声问,“我自己看……”
不到。他默默地咽下这两个字。
小鸟儿已饿得在他肩头睡熟了。
也许,如果冬天再漫长两个月,他们就不能在春天相见了。
又也许,有些鸟儿宁可冬天长些,再长些吧。
第一株草钻出地面时,春雷滚滚,春雨沥沥,冰河尽解,蛇虫出洞。
今年早春的虫子倒了大霉。
小鸟儿安静下来,站在他肩上,梳了梳羽毛,“春天了,你要完蛋了。”
稻草人很人性化地哎了一声,虽然没气可叹,“这两天的事儿吧,没事儿,反正别的稻草人顶多撑一两年,我这还赚一年了。”
……还赚了只年轻的小鸟儿,陪我走完了我这大半辈子。
虽然怎么想怎么是自己耽误了人家。
稻草人也不作声了。
小鸟儿偏过头,又蹭了蹭他。
那天农民来时什么也没带,稻草人很有经验地说,就是今天了。
你躲远点儿吧,他跟小鸟儿说,火起来了你没地方躲,一直飞着多累啊。
飞吧,飞得远远的,找个和你一样漂亮的鸟儿姑娘,生一窝整整齐齐的蛋,孵四五个活泼泼闹腾腾的小崽子。
往后再不必冒着严寒和饥饿,提前飞回来找谁了。
只是别忘了咱们来生的约。
当然,这句他也咽在肚子里。
自私的日子已经过去了。稻草人觉得,自己应该高尚点,不要一误再误,误他终生。
不该。不怨。不后悔也不遗憾。
只是平生第一次恨那干涸的,稻草戳出的眼窝里,为什么淌不出泪。
去吧。别叫我担心。稻草人轻声催他。
小鸟儿不再看他,在他肩上蹬了一下,踹落了两根稻草,一扑棱冲上了天。
农民从兜里掏出打火机,蹲下来,拢了一把干草叶。
火蔓延着,黑烟腾空。
火舌上窜,把空气舐得模糊,擦去从未存在的泪。稻草人化为灰烬时,鸟儿一头扎进去。
农民早已离得远远。
……
飞羽在火中脱落,蜷曲,成炭成土。有鸟儿窃来天色,满背载着高远的蓝,振羽飞过冬月祁寒。
如果草扎的一生注定太短,那浓缩成深蓝的一生,能不能共你转瞬成烟?
你赠我三年稻草的耳和目。
赠我一支麦秸,半边肩膀。
赠我许多失落的谷粒,赠我一片白皑皑里仅剩的麦黄。你为候鸟引航,也是留鸟的方向。
而我是你的风筝,是你身边欢笑与吵闹,是你养在天空的鸟。
是你高飞的孤单,也是载着天色降落在秋野的陪伴。
是你身边年年岁岁,窃了又还的蓝。
就等化鹰或成蝶,等自由的颉颃,等千万世轮回中并肩的一瞬。
等蠋出地,等蚕抬头,等春回,等蝶飞。
等你还我一身生机与苍翠。
……
火退去,大地灰白,农民撑着膝盖站起来,鞋尖踩灭余火,往家去了。
焦土上飞舞着两只早春的蝴蝶。
是年,四之日,地遍青。
春至尤早。蝶尤多。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(蠋是蝶或蛾的幼虫)
感谢你能看到这里呀!
沃趣我居然写了清水wdm真是不可思议。
好久不碰非字母文学,乐。
个人挺喜欢这一个小短篇,轻轻蹲几个评论…
红心蓝手,谢谢你哇!
回礼是,是啥呢,勉强算首诗吧哈哈哈哈哈之前写的,好短好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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